“陆大人说得是。”程颐微拨食指上的翡翠扳指,正要说什么,身旁内监附耳传话,他忙道:“回头再与陆大人详谈。”
陆琮俯首一揖,便瞧着程颐往安乐公主那头去了。
屋里盈着药味,浓重得有些熏人,程颐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,安乐公主见他来,强撑着坐起身。她长发垂肩,面色苍白如枯槁,瞧他之时,唯独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,还透着些许生气。
“我当你不愿来见我了。”她气若游丝,没两句便咳了起来。下人眼疾手快,替她垫上迎枕,好叫她舒坦些。
“臣不敢。”他站得远,态度疏离。
安乐公主莞尔:“方才御医来诊,你遇上了?宫中那些个狗奴才,趁我病重可劲儿糊弄。你焉知我能活到几时?”
言毕,四下侍候的纷纷埋下头。
晨光熹微,宫内烛光愈烧愈单薄,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程颐身上,一时间,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。只听他极为平和地说:“御医说公主渐好,约莫明年开春便会康健了。”
“连你也诓我……”安乐公主戚戚笑着,好似要哭出来般:“往日我怎么讨好你,你都不与理会,如今我要去了,你反倒怜悯我起来了。”
他没有回应。公主似明白了什么,心头微微抽痛:“我与你那亡妻比如何?听安贵妃说,她与我都是求而不得的命苦之人。如今你可还会想起她?若我去了,你又可会记得我?”
求而不得的命苦之人?到底是谁求而不得?程颐心中苦涩,硬生生扯出话来:“公主不当同她比。”
她到底不明白,兀自叹了口气,十分怅惘:“我与她有又何不同呢?”
不同,自然是有很大的不同。
他缓步上前,眸沉似潭。脑中尽是当年随皇帝征战的场景。他领兵踩着遍地的尸骨,耳边是万人高歌,还有……叛军入城前夜,安然在程府花园的槐花树下荡着秋千,哼着音律不齐的昆调。
程颐始终不敢相信安然就这么死了,他甚至连尸骨都不曾见到!安二爷至今都不愿安然入程家土,恨不得对他饮血啖肉。他下场如此凄惨,有一半是拜眼前人所赐。
她怎么能和安然比?
“公主……金枝玉叶,切莫思虑过甚,好好养病才是。”眼神扫过她憔悴的面颊,里头似藏着一团火。
见他靠近,她自然欣喜,扬脸凝视着他,难以置信。他鲜少主动开口,更何况是说这些贴心的话。
这一切似梦非梦,她沉醉片刻逐渐察觉到异样,僵了神情,手攀上面颊:“为何这般看我?”
他回过神,被动地掀了掀唇,随意答道:“臣近日繁忙,不能常来后宫。得多看公主两眼,留个念想。”
他的确是个凉薄的人,她一早便知。即便话中真假难辨,她仍忍不住欢喜:“我横竖哪儿也去不了,你想来时便来,又没人拦你。”
他不置可否,她想了想,又问:“这些年你迟迟不肯娶我,可是因为我的腿疾?”她隔着被褥抚上毫无知觉的双膝,“凭你程颐的身份地位,要多少女子都不是难事,你既不娶我,又何苦因我耽搁了自己的婚事?”
那年她父皇夺位,她软磨硬泡想求一门与程颐的亲事,谁知圣旨未拟,她便在围猎时摔断了腿。程颐是功臣,她父皇位子还未坐稳,如何能用残缺的女儿去犒劳功臣?
“与公主的腿无关。公主安歇吧,时辰不早,臣告退。”他不想聊这些,起身要走,孰知她用力攥住他的衣袖,险些没掉下床榻。他蹙了蹙眉:“公主这是做什么?”
“安贵妃曾言,你心里装着亡妻,当真?”她不敢看他,亦没有放手的意思,问得小心翼翼。
程颐冷冷道:“贵妃近日是闲得慌,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了么?”
安乐公主近乎卑微到极点:“我一直不愿面对,只因这些年你丝毫未提及过她。但若真像贵妃所言,你仍念着她,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?”
他微叹,缓缓将衣袖扯回,轻弹两下:“以您的身份,谈什么罪大恶极?”
他面上看不出喜怒,这番话也令人摸不清头绪。她愈发不安,竭力辩解:“不管你信我与否,她当年是自杀,与我无关。你本就是要建功立业的人,即便她不自行了断,以她那样的身份,亦是无法与你长长久久的。”
能否长久竟是旁人给他定的?他隐约有些发笑:“公主有些神智不清了,臣曾几何时提过她的死与您有关?”
“你还是不信我?”
“臣不敢,是公主太高看臣了。”他摆正态度:“臣一心为君,没有旁的念想。故人已逝,若臣整日胡思乱想,岂不是得夜夜难眠?”
他说的都在情理之中的,她无法辩驳。
可惜,像他这样完全的人,如果连常人的念想都没有,对她而言,亦不算什么好事。
本章已完 m.3qdu.com